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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存在他方/而你終究生在不同的時空/

  鄭含東是被電話鈴聲吵醒的。
  初時他以為是手機設置的鬧鐘,眼睛還閉著,揚手隨意劃開屏幕,才正攏了攏被窩,想再睡回籠覺,急切的女聲便往他耳際呼嘯而來。
  鄭含東聽出來那是編輯的聲音。不是他的編輯,是鄭里的編輯。
  「喂......靖姐?」
  『含東啊,鄭里在家嗎。』
  鄭含東起身,踢開因他的動靜而滾落的被單,邊往小廚房的櫥櫃上掏咖啡包,邊往鄭里的房間喊:「里里?」
  無人回應。
  「他不在。」
  鄭含東挾著手機,給自己泡杯醒晨的咖啡,然後發現現在已是傍晚。
  『他不在?他不在是什麼意思?都截稿了他的稿子還沒有交出來,上禮拜還是他叫我延期等他,他......』
  「好了,靖姐。」鄭含東笑了笑,「里里都不是第一次這樣了。說吧,你找我什麼事?」
  『你能幫他寫這份稿子嗎......就一篇短篇的文評,下個月號專欄要上的。印刷廠那我可以再拖一下,最晚就明天早上。』
  「嗯。」
  『含東啊......!那個臭小子回家了你要告訴我,我一定幫你打一打他。』
  鄭含東又笑了笑。確認稿件的主題與架構便掛上電話。
  鄭里應不是早上出門的,更可能從昨晚就沒有回來過。兄弟倆住的這層公寓特別窄小,一戶裡只有一房一廳一衛浴,鄭含東將房間讓給鄭里,自己睡在沙發。
  鄭含東淺眠,人若從玄關進出,總使他驚醒。有時鄭里在外頭玩得晚了,乾脆就不回來了。
  怕是會吵醒自己吧。鄭含東想。
  他盯著馬克杯裡的水蒸氣裊裊飄昇,盤旋在侷促的灶臺。給自己的編輯發訊息。
  他在一部專刊中短篇小說的雜誌上新開了個故事,正連載第二話,今天和編輯約好了線上討論第三話的劇情。
  看來討論時間恐怕要延宕了,鄭含東試著想像自己編輯生氣的樣子,感覺自己的想像力越來越貧乏了,畢竟小溫對他的態度總是冷清疏離,可能因為小溫手上有六位作家要管,沒什麼心力表達喜怒哀樂;和靖姐不同,她是鄭里一個人的編輯,把全部的熱情用在鄭里身上。
  『可以明天討論』
  手機響起短暫的提示音,編輯回覆了訊息。
  『不要增加故事線』
  『明天想好三個結局給我』
  『讀者反應不好』
  『第三話就要收尾』
  訊息叮叮鈴鈴,鄭含東垂眼,又仰頭,小心地啜了口杯裡滾燙的苦液。
  給編輯發了點頭的笑臉貼圖。
  鄭里的房間總有稀薄的菸味,像要逸散在空氣中那般。
  鄭里不常抽菸的,但房裡沒有窗,味道久久不能消散;也或許這只是鄭含東對這個地方既有的印象,熟悉,同時孤冷且陌生。
  鄭里的電腦椅之於鄭含東高度正好;一盞夜燈懸吊在上方,不遠不近,即使不打開大燈也足夠擁有舒適的照明;滑鼠墊是特殊設計的,勘勘能墊在他因過度打字總疼動不已的手腕。
  一切皆像為他專屬設計,每當鄭含東感受他與鄭里的相似之處,便同時感受他與鄭里那些永遠都不會相同的地方。
  
鄭里原來不叫鄭里。而是和鄭含東一樣由三個貧乏的文字組成一個貧乏的名字。直到他寫出了他的第一本得獎小說。
  媒體大肆報導,鄭里就得忙著接電話,都是些國小國中的早八百年前專過來攀關係的老同學。
煩得他索性拿各色證件到區公所改了新名字,於是鄭里成為了現在的鄭里。
  那年,是鄭里進入文壇的第一年,站在臺上靦腆依然不掩興奮地說著得獎感言,接著繼續寫他的下一部及下下一部得獎作品;那年,是鄭含東進入文壇的第四年,坐在臺下溫柔再溫柔地承接弟弟耀眼的光芒,接著又回到拿稿自薦又頻頻被打回的平凡日常裡。
  『為什麼哥哥不叫我的名字了呢?』鄭里曾這麼問。
  「什麼?」
  『你可以叫我原本的名字啊,幹嘛非要叫里里。』
  「大家都這樣叫啊。」鄭含東不明所以。
  鄭里抿嘴,眉頭皺起瞪著鄭含東。彷彿耍起小性子,直到鄭含東揉了揉他髮頂,貓似的雙眼才微微斂起、笑了起來。
  熟練地從鄭里的筆記本電腦登入信箱號,將終於完成的稿件發給靖姐,鄭含東在右手邊第三格抽屜裡找出一盒大衛杜夫,掏出菸支在盒上敲了七下,點燃後關掉電燈,注視著黑夜裡的火焰一閃一閃。不知像星星,或者像太陽。
  編輯說了,要他明天想好三個結局。他擅長開頭,卻不擅長收尾,畢竟,結局總是太令人難受。
  為什麼故事不能夠一直一直說下去呢?
  鄭含東想起從前,小小的鄭里會和他擠一張床上,問著:『哥哥,今天說故事嗎?』
  於是從星空至深海;從沙漠至荒原,無數的故事降落,鄭里還喊著不夠不夠。
  鄭含東總以為自己離不開鄭里,事實上,他依然只能這麼以為。鄭里從不讓他離開。追著他來到這個都市,追著他踏入文字的世界,追著他進入他的夢想。
  可惜他的夢想太過脆弱,無法承載兩個人的重量,輕易就能踩碎。
  玄關傳來踉蹌腳步聲,房門被推開,客廳的燈光照進漆黑的房內,形成一地方圓。接著鄭含東由後被納入一個沾染潮濕雨水氣息的懷抱。
  「幹嘛不開燈?」鄭里喝了點酒,說話帶著鼻音,聽起來溫溫軟軟的。
  「你拖稿又跑路,靖姐臨時找我當打手了。」
  「嗯......我不想寫嘛。」鄭里下巴擱在鄭含東肩上,蹭了蹭鄭含東的頸子,瞇眼像睡著了:「真想要去到靈感隨手可抓的時空......」
  「下次不要這樣了。」鄭含東輕輕揪起鄭里的一搓瀏海。
  「為什麼?」鄭里睜開眼,眼神天真而純粹,不可思議地同時摻混著委屈與任性:「你手上又沒什麼重要的稿子吧?」
  「嗯,沒有......」
  「那不就好啦!」青年笑了起來,笑容明亮無塵,像他筆下無數的故事,為讀者驅散每個深黝孤獨的黑暗。
  鄭含東看著這個笑容,摸了摸鄭里的頭,鄭里拿臉頰碰他的手心,鄭含東恍惚間有些明白了:
  啊,原來,我是恨你的啊。

  /真想去到我與你不會在一起的時空/
  ——大概是這樣,作了一個憧憬同時憎恨的夢。

  /image source from PEXELS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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