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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第一次見到他,是在一個陰冷的午後,雖然自認穿得很保暖了,還是忍不住打了噴嚏,不過也可能是舊書店特有陳舊味道讓我鼻子發癢。
  他就坐在上面,書櫃上,居高臨下地望著我,一臉蠻不在乎的樣子。黑色的長髮看起來保養得還不錯,男人留長髮其實沒甚麼好奇怪,真正讓我不習慣的是他的一身古裝。顯眼地,令人心暖的紅。我分不出來這是哪個朝代的衣服,課本上那些文人的穿著在我眼裏看起來都差不多。
  不過詭異的地方不是這些。
  「阿郁!」大叔在店頭前喊我,「你站在那裏不動幹麻?」我愣了愣,回頭看看大叔又看看他,這個奇怪的人微微歪頭,髮絲順著肩側滑下,樣子看起來很真實。但是,似乎祇有我看得見。

  ※
  放學騎車拐進騎樓,將單車架好,一邊往店裏探頭,樓外座位區看書的其他客人狐疑地瞥了我一眼,倒是原本在櫃檯擺弄著甚麼的大叔見了我便直接衝上前。
  「你又來啦?最近不是該期末考了嗎?」大叔抅住我旳肩膀,把準備進店裏的我給拖回來。
  拍開他的手,我當然不會告訴他其實期未考早就開始了。「大叔,今天書賣得怎麼樣?」
  「才幾歲而已就被叫大叔!叫大哥!一點也不可愛的小子。」一張臉看起來分明成熟得不像大哥的大叔給了我一拳,「賣得不太好喔,比較紅的漫畫啊雜誌啊很快就銷出去了,其他祇能看運氣啦。過年前要賣完喔,我看很難。」
  我點點頭。
  這是我從小光顧的租書店。離家近,價格也便宜,但是店面很舊,聽阿公說這還是他們那一代就有的了。祇有一個正讀研所的工讀生,第一次見面被我誤認是中年大叔,大叔這稱呼就這麼讓我喊到現在。
  大概是收入不好,老闆決定過年前把店子收了,原本放儲藏室的書也統統清出來賣。這裏所有東西,書擺放的位置,書櫃間窄小的走道哪些能通行、哪些會被紙箱擋住我都很清楚。
  唯一不熟悉的,祇有他。
  我抬頭,他依然在上面。「你來了。」說完,他看向一邊。一直是這樣對任何事不感興趣的態度。
  「對,踃掉補習班的課。」我說,雖然他大概聽不懂甚麼補習班。
  做個聲明,我沒有那種傳說中的陰陽眼,也不是特別通靈的人,祇是人類大概早就對這種超自然的事免疫了。我是說,如果這是漫畫小說,任何事都可能發生;但這是現實世界,那麼我除了在這裏跟他大眼瞪小眼、或者自己一邊掏書看之外,也沒其他甚麼事好做。
  「你在看甚麼?」
  我嚇了一跳,這是他第一次對我說出打招呯以外的話語。
  「呃、國文講議。」我舉舉捧著的書本。當然不能在租書店看這種東西,祇是長久以來的習慣,老店裏的小角落待起來最舒服,而且幸好這裏有個櫃臺盯不到的死角。
  他眨眨眼,突然從書櫃頂躍下,後一秒出現在旁邊、還挨著我的肩膀。「我看。」
  我翻到的這一課不長,一頁兩面就沒了,但他祇看一眼又看向我。    「唸來聽聽。」
  「… …甚麼?」
  「這個。」他指指課文,「唸出來。」
  這下被大叔聽到真要被趕出去了。我瞪著他,還是唸了。
  沒唸完他卻叫著停下。
  「幹麻?有哪個字唸錯?」
  「不是這樣唸。」他說,淡然的臉終於有了一點表情。然後他開囗 ,我突然發現他的聲音很好聽。
  那聲音真的讓我看見文中西南奇異的山水,陸上劍閣棧道;水上瞿唐峽、灩澦堆的險境;陡峭的山峰和深不見底的幽谷。突然間,他嘆息了。仰鬱地、幽怨地。
  「怎麼了?」我問。
  「他的朋友去了他嚮往去卻永遠去不了的地方;看見了他渴望見卻永遠見不著的美麗景色。」
  他看向我,我無法形容他給我的感覺。直到剛才充滿鼓舞的語氣,轉身面對我的卻是難過的表情、帶著很深很深的悲傷。
  「你小子!說過多少次這裏不給自習!」
  大叔不知道甚麼時候站到我旁邊。他又回到書櫃上,一慣的表情 ,剛才的一切就像不曾發生過。
  回去讀了文章翻譯,作者的確感嘆自己沒辦法像友人一樣遊歷天下。
  於是我看懂了,那樣的表情,是給人祝福背後對自己的遺憾。
  但是文末作者自勉即使獨坐陋室還是可以有所成就。我真想告訴他沒事了、所以不要再露出那樣悲傷的表情。祇是,真是這樣嗎?
  也許作者內心裏,就是這樣深刻的遺憾,就像他說的那樣。
  「我查過了,注釋裏沒有嘆息這個部份。」
  我抬頭看著他,依舊坐在書櫃最頂端,跟昨天一樣的姿勢。
  「甚麼注釋?」他問。「我讀到甚麼,就唸甚麼。」
  「文字嗎?」
  他搖搖頭,「文字裏的情感。」
  我看著他:「你生前一定是個愛看書的人。」
  「生前?我並沒有死過。」他露出少有的訝異表情。
  「但你不是… …幽靈嗎?」
  他愣了愣、眼角微瞇,「當然不是。」有那麼一瞬間,我以為他笑了。
  每一本書,他說,在被創作時、被閱讀時,任何人類注入情感的時刻,祗要情感足夠強大,便會產生意念。
  他站到我面前,手按在胸口,「意念,也就是我。」低垂著的視線像是追逐著滑落的髮絲,又像在注視著某個人。這一刻,紅色穿在他身上比任何時候都要顯得寂寞。
  在他坐的位置躺著一本書,我扶著老舊的木梯小心翼翼拿下。
  那是一本古書,快散裝的薄冊子,翻開不是料想中的打印字,而是一本抄本。滿滿的文言文,沒有句讀。
  「唸來聽聽。」他說。
  「我國文不太好,還是你唸?」
  於是他給我說了一個被廢位的相侯找人占卜的故事,似乎在課堂上讀過。但是,再一次地,他讓我看見文字之外的內容。
  意涵、情感,與更深層的一些甚麼。
  離開的時候大叔與我搭話,「阿郁你喔,這兩天來都直接往裏面走,裏面是有甚麼嗎?」
  我看了書櫃走道一眼,「一本有趣的書。」
  之後我偶爾會聽他說故事,他也要求我唸一些,但始終沒有讓他滿意的。祇有關於他的事,怎麼被創造出來、為甚麼一直在這裏,從來沒有聽他提過。
  我對他的認識,祇有那一襲暖紅的衣裳,以及甚少快樂起來的臉龐。

  ※
  「郁,有文釆旳意思。」他說。
  結業式的下午,飄著一點雨。雖是寒假的開始,人卻比平常少,能賣的書幾乎賣光了。大叔在為出清做最後收拾。
  他說話的時候我正數著外面雨點打在鐵皮板上的聲音。
  「甚麼?」
  「那個人這麼叫你,『阿郁』。」他看著我,有些時候我們會像這樣閒聊。
  「喔,對,那是我的名字。全名劉郁。」
  「很好的名字。」
  「… …謝謝。」
  話題通常到此結束,他會繼續視人於無物,我則一邊去找點事做。但是今天的他不一樣,怏怏無神,墨色的眼裏深沉得沒有靈魂一般。
  彷彿若不繼續跟他說話,這個人會就此消失,就像不曾存在過。
  「這裏就快收了,你怎麼辦?」
  「也許不再去任何地方、就一直在這。」
  「你去過其他地方?」
  「去過,但是不記得。」他說,他唯一記得的,是璀璨搖曳的燭火,以及溫潤的蠟油映出飽含靜謐的光澤… …
  冬雨的午後,他講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。


  從前從前,有位渴望閱讀的青年,他的時代不允許他得到他想要的那些文字、歷史,與祇存在兩者之中的情感。於是青年用盡一切管道,經轉無數人之手,他觸碰到、對他而言真正的第一本書,儘管那祇是一本抄本。被迫學習異國語言的每一天,祇有在夜晚悄悄點起紅燭的那一刻,青年才能見到他所認同、與心鼓舞的文字。即使是書本也能夠有所體會,那是屬於彼此的時光。
  日復一日,書本的記憶就此開始,他們相處了相當漫長且滿足的時間;但是如所有人類,青年成為壯年、接著愈加衰老進入老年,他們都清楚他終將步向死亡。書本不停地、不停地請求他帶他一起走。『你,是為了被翻閱而存在的。』老人說著,揚起他熟悉卻虛弱的微笑。我不能帶你走。留下這句話,留下他。
  書本再度輾轉流離,時間對他而言已經不具意義。當他終於回到青年的故居,這個曾經賦予他生命的地方被改裝成新式書店,於是他被收進倉庫裏。
  ——再也沒有遇見能夠真正閱讀的人。


  我等到雨停才離開。走前他問我下次來時可不可以為他帶幾隻紅色的蠟燭。我想起他說過 ,『不再去任何地方,就一直在這』。
  「家裏的神壇應該還有一些。」我無法看著他。
  我,祇是個隨處可見的中學生,僅僅是遇見他並沒有讓自己變得不凡。無趣的每一天、除了將考題塞進腦袋裏,我們不被期望做其他事。對世界的熱情甚麼的,既不是充滿好奇心的孩子,也不是早已看開一切、無畏放手一搏或向現實了然屈膝的大人,在這個不上不下的年紀,我想,是沒有權力為自己做任何事的。
  「這麼用功幹麻,還沒有複習過這課嗎嗎?背個注釋、翻譯隨便看看就好吧。」帶著惡意的玩笑,一隻手搶過我正看著的書。
  過年前的圖書館稀稀疏疏。眼前的人,依稀記得是班上排名挺前面的同學。
  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,突然想笑。就連同儕間的競爭與時有時無旳冷嘲熱諷,想必也包括在這個社會的安排之中吧。
  「你知道這是在說甚麼嗎?」我指著文章問那同學。大概是平常不怎麼開囗回應,聞言他先是驚訝地看著我,在聽明白我說的話之後,像是連回答都多廢唇舌,笑著走掉了。
  拿回書,我當然讀過這一課,但是前些日子、在他為我唸過之後,我再次翻開它,關於一個賣柑橘的老者藉由欺騙他人講述大道理的故事。
  無法改變的世界,祇為走在規則之上的人套上光鮮的衣著,文章裏文章外都一樣。但是,無法為自己改變,卻可以被他人改變。最近的我開始這麼想。
  他讓我看見不同的世界,儘管是一小角,足以讓我相信、我所學習的東西並非毫無意義;想要看得更多、想要體會更多,而他是不是也冀望被某個人改變呢?

  ※
  我出現在他面前時,他顯得有些意外。「我以為不會再見到你。」
  「抱歉 ,距離上次已經很久沒來了。」
  「我要的東西呢?」
  我舉舉手中的提袋。他垂眼,轉身將書本拿近我面前。「燒了。」
  即使經過多次點著紅燭的夜讀,書頁卻沒有沾上一滴蠟油,氾黃的紙頁邊緣甚至還有頻繁翻閱而留下的模糊印子。但現在,這個曾經如此被愛惜著的人輕輕閉上眼,似乎期待焰火降臨,將他化成毫無存在般的煙灰、被世界放逐。
  永遠待在這裏的意思,是不再離開、也不再回來。
  我按下他的手。「我的文言文不好,課文也唸得很爛。」我看著他睜開眼,墨色的眼瞳其實並不真的那麼清冷,「但是我想成為能夠讀懂你的人。」
  如果盡我的力量可以做些甚麼,我希望他露出悲傷寂寞之外、更多更多的表情。
  「其實呢,這個不是蠟燭。」我掏出袋子裏的東西。通體豔紅、形狀細長卻比蠟燭大上許多。「一直被關在裏面,你一定沒玩過鞭炮吧。」
  還沒反應過來,他愣愣地被我拉出外邊。點燃後絢爛的花火在視野裏炸開來,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聲音,肯定與他曾經所見全然不同。
  自小就很久沒這樣胡鬧了,大叔敏捷地衝出來教訓我。附近住家也被感染似地放起鞭炮,此起彼落,我祇能捂著耳對大叔大喊新年快樂,然後毫無意外地又被槌了一記。
  花火中,我瞥見他漾起不亞於四周的燦爛笑容,無聲的唇對我說了同樣的話。


  是啊,新年快樂。永遠都能夠有新的開始——

 

  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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