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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回到租處已晚,老房東夫婦在客廳。見他回來,房東太太起身問吃飯沒,親切地要去熱幾道菜,被房東先生喝斥:「笨哪!小韓當然是吃過才回來的,妳現在又讓他吃,消化不好!是不是哪,小韓。」
  他笑笑,見房東太太也溫順地低眉微笑,心裡一突,想起母親。『笨豬!』--父親總是如此呼喝母親。母親乳名「阿珠」,他想,父親這樣喊,或許是想藉此增添夫妻間獨有的親暱。他對家的印象,便是一方忙於家務的嶇嶁背脊,以及另一方的雷霆喊聲。
  向房東夫婦打過招呼,他上樓,埋身於各式案件檔案裡,又一個加班的夜晚。工作習慣的關係,凌晨的時候他總是特別清醒,生理時間自然與他人不同。每當夜半三點漱洗時,他都帶著些許歉疚、生怕聲音弄大了驚擾大家,所幸不知自哪傳來的說話聲淡化他的歉疚。
  應是電視劇的聲音。幾次聽下來,他總算確定。樓下房東的小孫子特別喜愛電視劇,追劇追得勤,他猜想或許是等待家人都睡著,偷偷爬起來拿手機看通宵。
  他這樓層的浴廁不挺寬裕,但空間甚是狹長,遠離門的那一側他極少過去,堆滿雜物,幾隻刷耙子、水桶之類。他也就新年回老家前夕的那次大掃除碰過。值得注意的是,一個靠牆放著的大水缸,樣式很舊了,似是很深。
  雖然納悶如此密閉空間哪裡能夠聽見樓下房裡的聲音,但這好奇心也不到非得追根究柢的地步。不在意是一回事,夜半開始的聲音還是帶給他一點樂趣。單憑斷斷續續的說話聲,聽個幾周、幾個月還是能夠對劇情推知一二。
  故事設定在古早年代,主角是一個年輕婦人,小時候被賣作童養媳,一直做苦力成長至今,丈夫待她不好,婆婆還會虐待人,身世挺慘。這類劇情他其實看過不少,結局多半是丈夫死了,婆媳倆越相扶持,越加疼惜彼此,婆婆為從前種種向媳婦道歉。
  八點檔嘛。總是迎合國民溫良的性情,編劇終究會給出一個完滿的結局。
  但,和他預想的不一樣,後來劇情總是卡在幾個片段,聲音斷斷續續,像磨壞了的唱片機,數句壓縮扁平的臺詞輪迴播放,他聽見女主角呼喊、求救;再細聽,竟像水波齊湧,無數泡沫上浮又沉落。
  隔兩天聽見的也差不多,他不明所以,臺灣的電視劇進展很慢啊。不過待在浴廁的時間也就一二分,最多不過五分鐘,聽見的什麼出來也就忘了。
  月初的時候政府宣布限水,房東在每層樓都儲了水,連大水缸也拿出來用。滿滿一缸頂水,移到了浴廁中央。凌晨,照時間漱洗,他又聽見水波的聲音,像從深海浮湧而來,奇怪的是,那聲音很近、幾乎就在正後方。他盯著鏡面呆了呆,慢慢地回過頭。
  初時缸子的深鐵色令他看不清內部,水很混濁,咕嘟咕嘟的泡泡不間斷。然後是他孰悉的救命聲,一聲,又一聲。習慣了水色,他逐漸看出隨著水面流動的不是波紋,順著水,墨色的髮絲絲絹流。
  髮絲向缸底捲去,接著是額面,再接著是臉龐,一張腐爛的臉和沒有眼珠的深黝窟窿正對向他。雙唇蠕動著,嘴皮摩擦掉一片一片的唇肉,「救我。」她開口。
  救我。
  救我。
  救我……
  救誰……?
  她在急促的喘息與幾乎窒息的咳嗽中睜開眼。茫然地望著自己蒼白枯瘦的雙手,老繭粗糙錯綜,冬日裡浸水併出鮮紅的新傷。
  她放下扶著缸口的胳膊,惦記得趕緊打水供一家老幼盥洗吃食。鐵桶提把冰冷地紮進她的手心。似有熱燙液體自指掌流淌。
  她感覺自己做著好長好長的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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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難月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