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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清晨的茶飲店,那名青年獨坐角落的座位,恬靜地抿著杯緣,望向陰雨綿綿的窗外,就像在看什麼宜人的景致。
  意識到的時候,我已經開始向他搭話。青年似乎擁有相當良好的出身,寒暄內容掌握得當,不突兀也不生疏。不過如果只是一味地聊天氣或是茶種產地,實在令人發昏想睡。
  「其實呢,我是一名小說家。」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,「現在正愁沒有題材。你的氣質很獨特,不知道能不能和我分享什麼故事呢?」
  青年露出訝異的表情。的確,突然聽見這樣的要求都會讓人感到不知所措的,我一面暗罵自己,一面尷尬地道歉。
  「不好意思,讓你困擾了吧... ...對了,你的茶水從剛才開始就沒有變少啊,茶涼了不好喝的,我請服務員替你換一... ...」
  「我的確有一個故事。」
  「欸?」
  青年好像笑了一下,止住我要向吧檯揮舞的手,爾後才慢慢端起茶杯、抿了一口,放回桌面的時候,杯裡的茶水卻仍是一滴不少。「您願意聽聽嗎?」
  我呆著好一會才聽懂了他話裡的意思,趕緊從衣袋裡掏出隨身攜帶的筆記,另一手拿的筆甩了甩。
  青年微笑。與一般人不同,並沒有刻意停頓整理思緒,緩緩地、柔順地開口。

 

  ※
  那是,在一個封閉的小國的故事。高不見天的圍牆將人們圈鎖在小小的領地。因為外面的世界是未知並且危險殘酷的,年輕的國王如此對他的子民說道,人們理應用自由換取安全,高牆的存在是為了保護這個國家。
  但是封閉的小國充斥著欺瞞與不信任,那是個沒有愛的地方。在那裡,或許能夠擁有權力、金錢、最先進的科技,以及絕對致命的武器,卻沒有任何人能夠獲得幸福。
  年輕的國王想著,如果、如果能夠創造出純粹為愛而生的人,能夠完全將性命、情感,所有一切奉獻予他的人——
  技術與設備從來不是問題,輕鐵與模擬橡膠只要做得足夠細緻,觸感就和人類的肌膚無異。他們研發了特殊的情感系統,於是,渴望愛人、也渴望被愛的智慧主體就此誕生。
  『你的驅動資料與我的情感反應連結,當我不再愛你的時候,你會成為廢鐵,再也無法被啟動。』第一次睜開眼,他看著眼前被尊稱為王的少年。很快地,年輕的王對他下了最初也是最後的命令。
  ——『你擁有我的承諾,我發誓會永遠愛著你;而你,也必須永遠服膺我、愛著我』——
  國王輕觸著他的臉龐,體感模擬讓他能夠感覺到那隻手在顫抖。作為一國之主,眼前的人太過稚幼,更像是一個仍需擁抱與關懷的孩子,但他無法從少年毫無波瀾的眼底判讀任何訊息,初生的他亦未明白向他顫抖著伸出的手代表了什麼。但是他握住那隻手。
  他的性命與他的心相連,他就是他的世界。他會愛他,很愛很愛。
  國王信守承諾,年復一年,少年成長為青年,那雙冷冽的天藍色眼眸只有在望向他時變得和緩溫柔;對人們說著傲慢的話語,但面對他時便輕聲許多,飽含著疼惜。青年國王似要傾盡一生地將愛都給他,而他樂於張開胸懷全數接收。
  他望向他,他便微笑回望;他對著他細語,他便墊起腳尖吻他的唇。然而情感越漸豐富的他不再只注視著那位王,他還看見皇宮外流離失所的孩子、飢寒交迫的人們。監牢關不住人民的吶喊,這裡是個就連死去的靈魂也無法安詳的地方。
  他悲傷,也痛苦。往日裡感受到的愛情幾乎不復存在。他努力,在他的王來到時起身相擁,但是當那雙曾經戀慕著的藍眼一眨不眨地看著身陷地獄的子民時,他只想遠離他。他為這個國家擔憂。國王變得更加乖戾與殘忍,他們終究無法走在相同的世界。

 

  ※ 
  一個稍大的雨點打在玻璃窗上,服務員上前詢問需不需要更換座位,我看了下門口,陸續進店的顧客將傘放進盛滿的傘桶裡,青年笑著婉拒服務員。
  回身,他將手交疊摩娑著,垂眼停頓。與其說在編織故事的後續,更像是滿腔話語卻不知從何說起。無數雨珠自玻璃窗下滑落。

 

  ※
  他的好友是一名負責照料宮廷花園的女孩,他們碰面時會聊些簡單的話語,女孩相當年輕,笑容明亮無塵,他曾想,國王是否也曾經有過這樣的笑。不過,那日早晨他看見女孩的雙眼毫無希冀,渾身是傷、被衛士架住雙手如斷線的偶,失去對生命的熱情。
  『她的父母叛逃他國。』注意到他的視線,國王隨意解釋道。
  他知道女孩及其子嗣將終生在監牢度過,伴隨永無止盡的勞役。他顫抖著搭上國王的手臂,請求他放過女孩,放過那個笑容美麗的人,在這死亡之地,唯有一株脆弱的小花綻放生氣。
  他日夜請求。
  國王看著他,眼神冷冽刺骨,『如果我將她處刑呢?』那是個輕輕的、輕輕的問句,就像過去無數個日夜貼近他耳畔的暖熱愛語,但如今他卻感覺這份溫度來自對方熾熱的、淌血的、隱隱作痛的心臟。
  他再也無法沉默,哽咽著哀求國王,他不願恨他。
  王座上的那人居高臨下地望著他,那視線刺痛他,許多年前,這個人初次看向他時,是那樣傲慢中帶著欣喜與小心翼翼。他的王走下臺階:『你愛她嗎?』
  眼前是曾經愛、如今再也無力去愛的人,他微笑,然後才發現,他似乎已許久沒有對國王微笑了。
  『這裡是個沒有愛的國度,陛下。』
    國王將他攬進懷裡,輕觸他的髮、眼、鼻、唇,傾身抬起他的下颌,兩唇相及之時,說:『你走罷。』
  『你走罷,一切都結束了,你不該在這裡... ...露出這樣痛苦的表情... ...』他的王掠過他的身旁,鞋跟敲在地板上的聲響令他產生與他心跳一致的錯覺,儘管他明白自己並不真的有心臟。然而,胸口幾乎要窒息的疼痛是為什麼呢?
  他帶著女孩離開了那個國家,度過了長久的歲月,直到相識的人們都不在了,他依然存在。國王信守與他的承諾。

 

  ※
  「故事到這裡,小說家先生,還合您的意嗎?」
  沉浸在故事的氛圍裡,我只能愣愣地看著青年,一不留神將桌上的茶水打翻。
  青年驚道,「您沒事吧!」
  「沒事沒事!茶涼了不燙,我去借幾張紙巾。」
  不過當我回座位時,青年就像睡著般一動也不動了,兩手按在心口。雨不知何時停了,光自窗外灑進來,青年的嘴角上彎,似乎露出滿足的微笑。
  不久後,媒體報導某個小國的獨裁體制瓦解,人民將高牆敲下,開始復育全新的國家。我注意到,報紙一小角的文字欄裡,寫著那位年邁的暴君病逝於睡夢中,雙手交疊於胸前,也許是想藉此連結到遠方的另一顆心上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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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本作刊登於小說平臺裏柳原創 Urayanagi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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