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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『我們陷入無盡的輪迴,一世又一世……』

  我在一身冷汗中清醒。天色已暗,長草在風中搖盪,從仰躺的角度看上去,竟像巨林彎身往我傾斜,掩蓋月光,黑暗更甚——我坐起身。
  
『有人會來。』
  小心地、緩慢地,我一寸一寸站起,這時有人走過,槍械和短棍隨着步幅打在金屬扣帶上,消融進夏日夜晚的蟲鳴聲,詭譎卻和諧。我又趕緊彎身、秉着呼吸,待那人腳步過去才抬頭,憲兵;再往遠方看過去,更多更多的憲兵。
  至少,比白天的時候少一些。
  我強迫自己轉動思緒,強迫自己冷靜,儘管我更相信如果這時走到水岸邊掬水照照自己,肯定會看見一張慘白如鬼魅的臉。
  決定夜晚行動是對的。黑暗是絕佳的遮蔽,方才一兩個時刻的假寐讓我補足少許精神。在心裡擬了一遍路線,翻身涉入稻田邊的大排水溝,手貼着被水打溼的微涼的水泥牆面,細步前進,而上方,就是重重兵隊佈署。我一人,勝在行動沒有負擔、勝在熟悉地勢,不知在心裡默念到第幾個數字,終於來到土丘上的那棵大樹,心卻涼了一半。
  不知何時,他們圍起了鐵絲網,將校地包圍在裡頭。
  爬過去也不是不可行,但那樣慢,攀在鐵網上也曝露全身破綻。我觀察着星星移動的位置,明瞭自己已浪費太多時間。
  
『盪過去。』
  有汗珠從太陽穴、頸脈、鎖骨、滑進濕透的襯衫裡,我才意識到自己正在粗喘。我調整氣息,咬緊牙關,爬上那棵樹,扶着粗壯樹幹,正好能掩飾我的大半身。現在只希望不會有人抬頭往上看......我解開皮帶,在枝幹上綁一個結,試着拉了拉,承重足夠。
  可以的。微步後退,我深吸一口氣,拉緊皮帶——用盡全力盪過去。
  夏日的晚風竟讓人感覺銳利且刺冷,接着感覺到的是重力,失控地向下墜落。太低了!不行了!會撞上去!
  
『踢。』
  我想也沒想,往鐵網踢過去,皮鞋勘勘勾在上緣,再使力,終於跌入網子另一面。
  「誰在那裡!」
  我伏低在地,渾身顫抖。剛才動靜太大,引來附近的憲兵,周身沒有遮蔽物,只消對方再靠近,我就會被看見。
  逃,不逃?逃的話,能往哪逃?這就是結束了?最後寫的那封信、在胸前的口袋、本來以為永遠都不會用上、要埋起來、現在、就在這裡,但我不想死,我。
  我聽見槍械上膛的聲音、一步一步踩碎腳下落枝的聲音,越來越近......夜鷹促鳴,從草叢裡竄飛而出。良久,擎槍的手收起、腳步走遠。
  直到再無聲響,我僵硬地抬頭,拔腿往校舍奔去。
  校門被課桌椅堆疊地沒空隙,現在出入皆使用側邊的小門。「小邱?」早在我的人走近前,裡頭就有聲音問道。
  「是我。」我待裡頭將鎖解開,推門進去。門內兩人見到我,忙問情況,我搖頭:「不好,有四個隊。三個在前門,一個在後門,外面有鐵絲網把我們圍起來,有槍。」
  氣氛一瞬間凝重起來,他們默默地將門鎖好、鐵鍊綑得死緊,我嘆了口氣:「帶我去找傅誠偉。」
  「等等!」一人喊,視線往下望着我的褲腿。「你受傷了?」
  我愣了愣,才發現卡其色的制服長褲從右腳膝蓋往下撕裂大半,大約是被鐵絲網勾破的,腥紅蔓延。他們索性將殘破的布料割下來,給我綁在傷處充作止血。
  「血跡......」另一人皺眉,校外有長草,尚看不清,但月光照拂下,校內的黃土從我的腳下拉出綿長的血印。
  「警衛室應該有水桶,我,我去接水過來。」我有些慌,這座校門終究會被攻破,校內能躲藏的地方還是有的,但若留下血跡,等同向他們指引道路......
  「不用忙。」一隻手按住我的肩,我將視線轉過去,見對方抬頭。「下雨了。」聞言,我也向上看,盯着那細細雨絲往下,然後雨勢變大,沖刷大地。
  「走吧。」那人就着抓住我的那隻手,將我拉往前。
  「去哪?」我問。
  
『禮堂。』
  「禮堂,傅學長將大家都集中過去了。」
  雨勢很大,就連走廊也被打得濕漉,除卻刷啦落雨聲,萬籟俱寂。直到來到茂盛樹蔭下的禮堂入口、推開滿布鏽斑的鐵紅色大門,人群吵雜聲才又回到這個世界裡。我一眼就看見大講臺上的那人,走過去開口:「我們被包圍了。」
  傅誠偉像是忙着在黑板上寫些什麼,但我相信他在聽,更相信即使我什麼都不說,他也都知道了。這個人始終給我這樣奇異的感覺。
  一小段的沉默在我們之間,然後他放下粉筆,十分疲憊的樣子,但還是微笑:「好了。」我湊過去看,是新的避難指示,上頭分派各年級的忠班、孝班、仁班往三個不同的校區躲藏。
  但就我所知,將全員集中在禮堂不該是為了說這個事。見我疑惑地望着他,傅誠偉對我眨眼:「障眼法。」
  「你覺得他們會信這個?」我想起不久前見到的包圍校外的軍人,冷漠的面孔不近人情,他們應不會放過任何搜尋與捕捉我們的機會。意料之外地,傅誠偉只是聳聳肩,「我一開始也不信,但每次都有效。」
  「……每次?」我愣愣地問,愣愣地看着我們的領導者抿嘴,甚至眼裡有一絲痛苦。他回應我的視線,認真卻似乎有些膽怯地問:「建彰,為什麼你這麼信任我,為什麼你……能夠毫不懷疑地去做每件我要你做的事?」
  我沒有辦法承受他滿載哀傷與恐懼的那雙眼,這樣的他是我前所未見的,我甚至不及細想這預示着什麼,便已一把抓住他的手。
  「傅誠偉,我做夢了。」
  他一瞬間有些茫然,然後像是終於聽懂我說的話,再開口竟有些顫抖,「你、你夢見什麼……?」
  「我夢見我盪過那些鐵絲網,我夢見我完成探查任務……還有,夢見你!傅誠偉,我夢見我們會成功!你會帶着我們躲到大禮堂底下的防空洞,你會說這是日本時代留下來的避難所,沒有人會知道,連那些國民軍也不知道的!」我搖了搖近乎失神的他,這是我第一次將自己那詭異的夢境說出來,我不確定這些話能不能夠拯救他。我只希望他不再哀傷。
  「然後、對、我們會儲備糧食,還有水!你看,下雨了,傅誠偉,我們就是在夢裡儲備雨水!我們都會活下來,就連上天也幫我們!」
  傅誠偉搖了搖頭,輕聲道:「不是夢。」不等我反應,便領着我到講臺後方,有一塊大大的壁畫,傅誠偉的手在畫上遊走,接着像是扣到了什麼、往旁用力拉開。塵灰飛揚。那是個極深、極廣的地窖,又長又窄的爬梯向下融入黑暗中——和我的夢景分毫不差。
  「建彰,這不是夢,這是,」他略微停頓,「……是一次又一次的輪迴。而我已經在這個輪迴裡幾百、或者幾千次。」我看着傅誠偉,他的話令人難以理解,他也不在意我的沉默,繼續說道:「我試驗許多方法,經歷好多輪迴,才有現在的應對計畫——但這次有了變數。」
  「變數......?」
  「彥善和義宸沒有回來。」傅誠偉關上地窖的門,又激起一陣塵土,他的表情隱晦不可見。
  早先派出去有兩組人,一是我,單獨行動,探查敵方動向和佈署;二是鍾學長,另帶三四個人,要去救回人質陳彥善和黃義宸。
  在我的夢裡,陳彥善死於軍中的拷問,黃義宸留有一口氣,手指被掰彎、指甲盡數被拔除、膝蓋骨碎裂,被鍾學長他們架着送回來。黃義宸會在禮堂中央說他在軍營所遭遇及聽聞的事情、他會肯定地說沒有求和的可能,憲兵是要將我們趕盡殺絕的。也是到了那時,原本主張談和的幾群人才會接受傅誠偉的提議,躲入避難所,躲過劫難。
  
『建彰,彥善死了,但我們救回義宸,大家都同意躲到下面去,沒事了,我們都會活着。』
  「建彰,彥善死了,義宸......自殺了,大家都希望與軍隊談和,我......」
  不一樣了,和夢裡不一樣了。「怎麼可能談和......」
  「如果這是大家的決定,我就得試試,我走了,你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。」傅誠偉拍我的肩,越過我走遠,沒有再看我,說話卻沒停,到後面像是囈語:「你要記得,死去的人不會回來......在新的輪迴......也不會......」
  我回神,追了出去,只見傅誠偉領着幾個人往校門的方向走、消失在建物後。我只能看着他走,什麼也做不了。
  怎會如此,原本都很順利的,他剛才說......黃義宸自殺了?可能嗎?熬過嚴酷拷問的人會自殺?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憤怒,奔回禮堂,一眼就看見倚在後面座椅的鍾學長。
  「鍾名利......」
  「邱建彰?」鍾學長抬眼看我,眼神挑釁,但我看出他的眼瞳裡隱隱帶有不安與懼意。
  「黃義宸不是自殺,對嗎。」
  「......你想說什麼。」
  「你殺了他!為什麼!」我一把抓起鍾學長的衣領,「你被恐嚇了?還是被收買了!」
  旁邊的幾個人要過來拉我,被鍾學長制止,他被我抓着,還是掙扎着看向我:「邱建彰,你不過是對傅誠偉言聽計從的一條狗,你懂什麼。」
  傅誠偉不會回來了,你知道嗎!我眼裡酸澀,抬手就要給他一拳,被人拉住。我轉頭,就見不知何時起,大禮堂的人們都看了過來。一雙雙充滿恐懼與絕望的眼。
  「你說我被恐嚇?我需要嗎,我已經夠怕了!我們都怕!」鍾名利揮開我的箝制,聲音在人滿卻空寂的大禮堂迴盪。「他們說,只要我讓傅誠偉出去談判,他們就會撤除軍隊,就會,就會放過我們。」
  鍾名利再抬頭,已是佈滿淚痕的一張臉:「如果是你,會怎麼選擇?啊?」
  突然一聲槍響,從不遠不近的那方傳來。
  我想像傅誠偉已去到學校與軍隊的中界處;我想像他會依照憲兵的指示舉起雙手往他們走近;我想像傅誠偉開口,要他們不傷及手無寸鐵的學生;我想像憲兵不答話,只是舉槍、扣板機......
  禮堂眾人一瞬間哭泣、尖叫、倉皇逃跑,儘管他們知道已無處可逃。
  「學長,我想你該做好心理準備。」我按着鍾名利的肩,讓他摔到座位上。
  「什麼......準備......?」
  「失去一切的心理準備。」
  我握緊拳頭,卻克制不住顫抖,我能救多少人、該怎麼救、還有多少時間?傅誠偉離去的背影在我的腦海反覆播映。
  死去的人不會回來......在新的輪迴......也不會......
  我再也不能見到你了嗎。


  ——我們陷入無盡的輪迴,一世又一世。

 

  /image source from PEXELS, photo by Pixabay./

 

  ◇◇

  很長的很奇怪的夢,醒來的時候已是正午,還有點熱,但滿身冷汗。夢裡的學校比較像是中學的樣子,禮堂的鐵紅色大門尤其令人印象深刻,出場人物皆是我的高中或大學同學(文章裡已將原人名替換)。那位鐘名利竟是大學時候和我特別熟識的一位,好奇怪;但更奇怪的是傅誠偉,對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人,但在夢中卻是我最親近的,我看見他的臉就叫出他的名字,毫不思考與猶豫,我確信他姓『傅』,但誠偉二字是哪個誠、哪個偉,卻讓醒來後的我思考良久。(後來我感覺用這個『煒』字會更好,但其實都無關緊要罷。)

  這一陣子生活型態改變,夢境越加離奇,我懷疑是安眠藥的副作用。

  ps.其實醒來後的真感想是:長這麼大沒被人罵過狗,第一次被罵居然是在夢裡,嗚嗚。QQ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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