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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/Take Me Somewhere Nice/

  每當有人說真愛不分性別,他就想大笑。
  他與男孩相識於一場誤會——『聽說群裡就我們兩個男的。』那是他收到的第一個來自男孩的私訊,在男孩進入這個討論群組的第一天。
  「是嗎。」他記得自己是這麼回覆的,帶著不置可否的笑意。
  365天乘以2的時間,從那之後他們之間的所有私訊,都使彼此更加靠近,有時他甚至感覺他們是一個人,用同樣的視角窺看世界,同樣孤獨且同樣逞強。眾人在大群裡笑鬧一片時,他們有自己的小世界。
  他對男孩說,你真讓我驚艷;男孩對他說,我更希望我們永久平凡。 他對此解讀為一面不該被打破的鏡面,男孩之於他,甚至網路裡的一切之於他都是重要,並且也不重要的。當虛擬的存在不曾被組建,那麼它們便是不存在。
  『他們說這個暑假要線下聚會,在臺中。』男孩打在對話視窗裡的文字使他錯覺對方有一瞬的期待。
  「是嗎。」他的回覆一如往常,其實有些遲疑。
  那是個熬夜趕完設計專案而又不夠時間補眠的星期日近午,他被來電鈴聲吵醒。群裡不知誰用什麼方法拿到了他的號碼,輪番打來當說客。主張身為臺中土著的他該盡一下地主之誼。
  他抓了衣櫃裡的大白T恤,拾起常掛床頭的鬆垮滑板褲,鴨舌帽戴得低低的,接著是破爛的帆布鞋。 事後回想起來,那實在是過於中二的嬉皮裝扮,搭上他一頭削得短短的髮,懶散,不可否認地,確是有些帥氣的。
  當他到場,不意外地,被大批群友圍攻,被扒了帽子,差點沒連褲子也被扒了。  
  當他到場,意外地,他看見男孩,當然他們並沒有見過彼此的相貌。但他知道是他,或許因為在場只有他一個男性;或許因為,男孩看著他的表情融合驚喜與驚訝,以及他尚不懂的,零星失落。
  短暫的聚會,那日之後他們沒有太多交談。日常平淡流逝,無論線上或線下。值得稱為新聞的事件,便是男孩交了女友。
  365天乘以2再乘以2,他度過最難熬的考期,進入據說自由開放但其實不然的大學新生活,而男孩已與他的女友分分合合數次。
  他始終對於男孩與他女友的關係不以為然,直到稍遠後的未來,他會逐漸發現,他對於所有一切都站得太遠。但當時當刻,他只認為是兩個小小孩的愛情家家酒。儘管男孩並不比他小多少。
  男孩打給他,『這次她說真的要和我分手,』那時他正在修改專題的腳本,『我想去她家找她,』教授說了,這次腳本再不通過,他的學分相當危險,『我在......火車上了,你,你能不能,』電話那頭的男孩聲音變得顫抖,使他畫在稿紙上的字跡也變得凌亂不堪。
  『你能不能來接我?』
  「等我。」
  他抓了車鑰匙出門,甚至忘了穿外套。他載著男孩到市郊的女孩家,女孩不願見男孩,他們又回到市區,騎著車向無止盡的路頭,冷得要死。
  後來好像他們又回到車站,好像男孩說好冷,好像他提議要不要喝罐啤酒,畢竟男孩看起來糟透了,畢竟大學生是種認為酒精能夠拯救一切的生物。好像男孩說你騎車不要喝酒,好像他說我家就在車站這大不了走回去,好像男孩打開啤酒泡過多的雪山,好像喝得太多於是哭了起來,好像他們擁抱,好像男孩靠著他,好像男孩盯著他的時間過長。好像他吻了男孩,好像男孩回吻他。
  『如果......就好了......』男孩說話,他沒聽清。
  或說,他以為自己沒聽清。
  男孩回到高雄;他回家,日常繼續流逝。男孩依然每日在網上敲他,他知道那天他們都醉了,但他希望能聽清楚,他沒聽清的那句話。男孩卻再也不提。
  365天乘以2乘以2乘以1.5,他和一個女孩開始交往。女孩也是群裡的朋友,開朗且浪漫,其實他不能肯定他是否愛女孩,好像自從那個冷死人又醺醉荒唐的夜晚之後,他不能肯定任何事。
  女孩在群裡語音炫耀般說著他們之間迅速的進展。那時他還在學校連夜趕拍短片進度,聽說女孩從與他牽手到接吻都鉅細靡遺地向眾人說了,聽說群裡暴動起來,笑鬧起鬨,聽說獨有沉默良久的男孩突兀地問『這是真的?』,聲音都變了調。
  男孩與他進入一段詭異的冷戰期,不知誰先開始,不知原因,他甚至不知他們原先都是如何相處的。
  大三的暑假,他被調到高雄的廣告公司實習,幸運地借到租屋,出借的友人正巧外派北部,整個暑假不會回來。
  「我要搬去高雄了,實習前恐先被搬家累死。」他在群裡打趣地說。
  『要不要我去幫你。』男孩發了訊息,彷彿半年以來的沉寂不曾存在。
  高雄車站濕冷,捷運新奇且便利,租屋公寓的老舊樓體窄小有異味,裡頭卻顯空蕩,樓房被他打開燈。「蠻大的。」這是他進屋的第一句話。
  『嗯。』這是男孩從他們再次見面以來開口的第一個字。
  他從男孩手裡接過行李,試著開點玩笑:「要來一起住嗎?」男孩的回覆是轉身離開,三個小時候後再度出現在他新家門外,揹著一個行李背包。而他大笑不已,不確定因為這太過詭譎的情境,或者因為他開心。真的,開心。
  他們接吻,然後做了幾乎整個暑假的愛。
  「你不用回家?」他終於想起來要問這句,順手將被男孩捲走的棉被一把搶回來。『我們家都去日本玩,兩個禮拜後才回來。』男孩睡眼惺忪地抬頭,看看窗外是深夜,又將棉被往他那捲去。他沒問男孩為什麼你沒去,他預期答案會是因為他,而他終究沒問。
  實習的暑假相當忙碌,時常他清早出門,男孩正睡著;傍晚下班,又花許多時間建檔資料,彼此交集極少,卻分享最親密的空間。 他發現男孩會對著他的實習制服皺眉,男性需着西服正裝,女性則着白襯窄裙,規定就是規定,而他毫無辦法;他發現他們做愛時從不開燈;他發現他觸碰男孩而不被男孩觸碰。他發現其實他一點也不了解男孩。
  『當雙性戀是不是很自由。』男孩問。
  「我覺得比起談論自由,你是不是應該先完成你的暑假作業。」他回答。
  『是不是可以喜歡任何自己喜歡的人?』男孩又問。
  「你有嗎,」他說,「有想要喜歡卻不能喜歡的人嗎?」
  男孩枕在那許多夜晚他們共宿的床上,腿上擱著筆電,低垂的目光比起盯著螢幕卻更像在注視更深遠的什麼東西。
  「當雙性戀有時會有種,天下皆醉我獨醒的感覺……這樣說畢竟太自大了。我是說,為什麼有些男人只能喜歡女人呢?為什麼有些男人只能喜歡男人呢?
  我不懂,也許永遠都沒有辦法懂,當雙性戀又怎麼了,一點都不自由好嗎。
  當我不瞭解別人,也正等於我不被別人瞭解。我要永遠猜測;並且永遠被猜測,嘗試解釋卻徒勞無功;總是感覺束縛而且無路可退。
  如果這個世界不給人自由,又怎麼會自由呢?
  我不懂很多事情,也許很多事情都不適合被人懂,不是嗎。」
  他在玄關穿上鞋,試著讓呼吸如常,接著將聲音注入溫暖的笑意,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,他已盡力。「寫作業吧,我回來要看見你寫完。」
  他拒絕讓自己回頭,儘管他踏出門的那一刻男孩似乎在哭。
  暑假結束了,他們在租屋處道別,沒有擁抱,沒有吻,他對男孩微笑,便拉上自己的行李。在列車上,他收到來自男孩的訊息。他們之間的,最後一則,訊息。
  短短一行,他看了許久,他好奇為何男孩總能在他面前哭泣,而此刻自己卻一滴淚都無法落下,心裡乾涸至此。
  課業與求職將他的時間擠得沒有空隙,他越少上線,直到曾經熱絡的群組不再熱絡。群友各自忙碌,各自開拓新的交友圈,通訊軟體的變革像是將那些不堪聯繫的友誼一把斬斷。yahoo換成LINE;RC換成messenger,再回神時,已是365天加乘數算不清的年歲。
  那天,男孩找上他。
  『我交男朋友了。』男孩說,有些靦腆,有些驕傲。
  他不確定是否該因男孩明亮的笑容而感到悲傷;他不確定是否該因男孩像是隱藏所有他們之間的過去而感到寂寞;他不確定。如果這些都使他不能確定,那麼,或許一切都是安逸喜樂的。生命不斷前進,他能看見曾經的男孩活成嶄新的一個人,便是最好的結局。
  那句話躺在老舊的翻蓋手機裡,再也不會被打開。

  ——『如果妳不是妳就好了。』——

/image source from PEXELS, taken by Flora Westbrook.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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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難月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